新潮·每日一读|和父亲一起去旅行
2025-05-13 08:09  来源:交汇点新闻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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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许敏

《到灯塔去》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·伍尔夫的名篇,讲述了一家人去灯塔的故事。前几天,我也带父亲去了灯塔。

父亲没什么文化,唯一懂得的是如何溺爱我。我第一次住校,他去送我,一句“杯子用之前要用开水冲一下”重复了好多遍。当我兴奋地告诉他我要去领结婚证时,他不耐烦地说,领回来了不要给他看。嫁女儿对他来说,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。

所以当我告诉他,要与他来一场只有我们父女俩的旅行时,他好开心。从包里掏出了两万块钱塞给我,谢谢我愿意和他单独旅行。

为什么旅行?有天我随口和他说,我读了一本书叫《到灯塔去》,我想知道,我的灯塔在哪里。灯塔是人生的理想,是生命的意义。可我好像迷失在自己的灯塔前。

父亲听不懂我的话,也不认识伍尔夫。他说他不知道什么灯塔不灯塔的,只知道我活得好,他这辈子就值了。我怎么样才算是活好这一生?他说了句:只要你开心,你想要的,我会用生命去守护。

那一刻,我决定,带着父亲到灯塔去。

南澳岛灯塔  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
我带父亲去了南澳岛。沿着北回归线骑着电动车,去寻找一处处灯塔。北回归线,是阳光能够直射到地球上的最北的界限。阳光也有尽头。影子如幻,海岸线上,贝壳、石头、碎瓷片,被不断地冲刷到沙滩上。像是海的见面礼,问你为何要惆怅。

父亲老了。这次换我骑车带他。刚刚启动时,他很紧张,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腰。我问他:南澳的海水碧蓝纯净,景色很美吧?他说,我哪顾得上看海,我在帮你看车,你骑慢一点。

我们慢慢看风景,慢慢找灯塔。反正这里就是阳光的尽头了。光阴再怎么似箭,也不能再往前多走一步。我们有的是时间。

南澳高高的木棉花,大朵大朵挺立枝头,尽力保持着花心向上的姿态。红得像天空的旭日,像深海的珊瑚。木棉开花时,整棵树没有一片叶子。光秃秃的枝条,让我想起米芾的《珊瑚帖》、舒曼的《梦幻曲》。凭空绽放的花朵,是树干放的一场烟火。据说木棉花会在最绚烂时沉沉落下,“啪”的一声,决绝凄然,又盛大旖旎。

我和父亲坐在木棉花下,并不说些什么。因为读书少,他不会说什么大道理。他年少时,在学校与同学打架,打伤了人家,然后退学。他才十几岁,南京九华山玄奘寺筹建时,他拖板车拉砖。后来他戴着大红花去了青岛,成为一名海军。从部队回来后,分配到鼎鼎大名的金陵石化。问起他的名字,别人不知道,但提起老虎,人人都知道是谁。有了我以后,他叮嘱我好好读书,反复说起这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文化。读完我这辈子该读的书,也帮他把该读但没有读过的书读完。

我要活成和他不一样的人。他的点点滴滴,我都看不惯。我找对象时,母亲帮我找了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。我丈夫烟酒不沾,最是宽厚,又爱学习新知。而父亲骨子里自卑,害怕失望,对待人情,有一句口头禅:“我们到此结束。”他多怕别人会不喜欢他,便先提出散场。这点我和他一模一样。而我一直以为,我活成了父亲的另一面。

南澳的四月,不是旅行旺季。骑着电动车从南澳跨海大桥出发,来回五十多公里。我们到灯塔去。红色的长山尾灯塔,白色的钱澳湾灯塔,还有我最喜欢的像两个小甜筒的三囱崖灯塔。海浪来了又走,会带来些什么,又卷走些什么,我们无从预料。唯有灯塔始终站在原地。

他说我是他唯一的灯塔。他说,去哪里旅行都无所谓,只要我在他身边,到哪里去,都是到灯塔去。他很少说这种文艺腔调的话。

我望着大海,想着《到灯塔去》里说,看海时会生出某种取代了欢喜的忧伤——半是因为曲终人散,半是因为遥远的风景似乎比看风景的人要多存在上百万年。我不免有些忧伤。父亲想说些什么逗我开心,最后他开口跟我说:“毛主席真伟大,没有用过大哥大。邓小平有远见,香港回归没看见。人生总归有遗憾,自己的心事自己担……”

粉紫色的洋紫荆,艳紫色的蒂牡花,薄紫色的假连翘。野花摇曳在海风里,生姿成天边的晚霞。海边环山的路上,我骑着车带他回酒店。起风了,涛声阵阵。山顶的风车海也开始翻滚。那些风车,它们站在一起,成群结队,可是谁也不曾靠近谁。以前觉得它们孤独,但现在觉得,只要站在一起,就已经很美好。

潮汕的特产是牛肉火锅,但父亲是海军,只想吃海鲜。无论什么地方的海鲜,对他来说,都有着黄海的味道。他忆起当年退学后,在街道办公室里干杂活,勤快踏实,街道书记看在眼里。在他的建议下,父亲叩开了征兵办的大门,后来复审,征兵的领导来街道调查他的情况,书记说了一箩筐的好话。又说,他属虎,大家都叫他老虎。领导爽朗地笑了:看来是个当兵的好料子。

我想起弗吉尼亚·伍尔夫。这位上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,提倡女性要读书,实现财富自由,要成为你自己,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,还要到灯塔去。

可是和父亲喝着酒时,我突然发现带我到灯塔去的人不会是这位遥远的偶像,只会是眼前的父亲。忽然有一种不畏风雨的勇气在心底升起。父亲给了我一座灯塔,树立在黑夜的海面上——走投无路时,还可以做好事。

或许正是因为父亲,我成了一个能吃苦、有韧劲的人。有时候,面对困难,或者要做重大抉择的时候,我总会握紧双拳,咬着下唇,眼前浮现他十几岁拖着板车,拉着砖头上鼓楼大坡子的样子。

回来的飞机上,我给父亲看这一路上的照片。他静悄悄地看着,忽然自顾自地傻笑了起来。原来那是一张我的照片。他说我在阳光下,用手遮着额头,笑得英姿飒爽。这模样和穆桂英一样。在他的文化层次里,穆桂英就是最杰出的女性了。

一直以来,母亲不喜欢别人叫我小老虎,她希望我做淑女,娴静端庄。可是从灯塔回来,我喜欢上了这个小名。我就是老虎的女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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